“钢琴热”退烧,人们更多地思考学习音乐真正的意义
学乐器这件事上,家长们正逐渐回归理性
上海市音乐家协会秘书长乔嘉:对于大多数学琴的人来说,更重要的,是在练琴过程中锻炼专注力、欣赏力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力,以及对美持续不断的追求
旅德钢琴家、上海音乐学院副教授解静娴:从琴童的转变,可以看到父母的转变。80后、90后父母更尊重孩子的意愿,不再盲目攀比,更加理性,更多平常心
泉音钢琴公司杨恺:相信钢琴市场会回暖。全国各地二三线城市的市场亟待拓展。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重视艺术教育,不仅仅是孩子,还有成年人和老年人市场
记者 吴桐
在电视剧《繁花》中,钢琴家孔祥东扮演了“玲子”的邻居。阁楼里传来的琴声,真实而鲜活地还原了当时上海市民送孩子学钢琴的细节,让观众一窥上世纪90年代的“钢琴热”。
改革开放以来,经济和文化水平不断提升,让“乐器之王”钢琴逐渐飞入寻常百姓家。国产钢琴品牌、钢琴培训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。而郎朗等明星钢琴家的涌现,也为“钢琴热”再添一把火。
但最近“钢琴热”有所退烧,学民族乐器、竖琴、小号等相对冷门乐器的人数在增加,这给我们带来哪些思考?
二手钢琴公司直播卖琴
上周末,记者来到宝山区上海泉音钢琴公司探访。在钢琴行业摸爬滚打20年的杨恺带记者走进一幢老厂房三楼。800平方米的仓库里,积压了300多台滞销的二手钢琴。有价值20多万元的施坦威三角钢琴,也有价值几千元的日本二三线品牌。
“行情好的时候,平均每个月能卖出七八十台钢琴。但现在,一个月大约能卖出去30台。而且,我时不时接到电话,问我们收不收二手钢琴。在闲鱼等二手网络平台上,转让钢琴的也很多。”杨恺说。前几天,杨恺刚跟几位跟随他五六年的工人解除合约。生意好的时候,他手下有十几个工人,如今只剩两三位。作为老板的他重操旧业,在车间里干起为旧钢琴抛光、上漆、更换琴键的活儿。
在上海,像泉音钢琴公司这样规模的二手钢琴销售公司有数十家。他们从日本收来二手的雅马哈、卡哇伊等品牌的钢琴,修整翻新,再卖到苏浙沪乃至全国各地。如今,大家或多或少都面临销量下滑。
比起二手钢琴,新琴所受的冲击也不小。公开信息披露,珠江钢琴2023年前三季度实现营业收入9.02亿元,同比下降超过30%。海伦钢琴2023年前三季度实现营业收入2.29亿元,同比下降21.99%。钢琴销量下滑,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市场饱和。杨恺说,前些年持续“钢琴热”,曾让钢琴供不应求。光国产钢琴品牌,就诞生了数百个。近年来,国产钢琴品牌品质做得越来越好,价格却越来越低。
钢琴不是快消品,一台保存良好的钢琴寿命可达数十年甚至上百年。当市场趋于饱和,销量必然下降。同时,大量新琴被源源不断生产出来,供需失衡,让钢琴价格进一步下跌。一位博主在网上称:“以往五六万元一台的钢琴,现在5000元也没人要。”杨恺认为,这并非普遍现象,“可能是原本就标价虚高的杂牌琴,现在按成本价处理了”。
入行20多年,杨恺见证了乐器、音乐培训行业的发展。2002年,18岁的他从河南来到上海,进入上海钢琴厂做了五六年学徒,摸清钢琴制作的每一道工序,成为一名调音师。2008年,杨恺拿出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琴行,做钢琴和其他乐器培训。相熟的人问他:“金融危机还做生意,不是找死吗?”他还是决定“搏一把”。
做了两三年,杨恺遇上二手钢琴市场的火爆。他辗转联系上一家日本的物流公司,想进一批二手钢琴,翻新后卖出。当时通信不如现在便利,加上语言不通,对方手上的钢琴质量究竟如何,并不能确定。但他决定再“搏一把”,预付了全部积蓄20多万元,买来一个货柜的二手钢琴。
当这个货柜装着30多台钢琴在海上漂流时,他坐立不安。收到货的那一天,他紧张得满头大汗,一台台悉心查验完,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。这批钢琴经过翻新,一个半月就卖完了。尝到甜头后,杨恺乘胜追击。2015年到2018年,生意越做越好,仓库也越来越大。直到2022年,销量开始走下坡路。为了拓宽销路,原来做批发生意的他开始在淘宝等平台直播卖钢琴。
钢琴老师王缉林就是跟杨恺合作的主播之一。每周都有几个夜晚,他要到仓库直播卖琴。碰到上海气温低,他晚上都开着电暖气,先让手指热乎起来,再一台台为网友直播选琴。直播了两年,现在直播间的销量已占总销量的30%。以往,杨恺的二手钢琴大都销往长三角,现在,通过直播间,越来越多钢琴销往云南、贵州、新疆等地。
虽然近期销量低迷,但杨恺对未来仍有信心。“我相信钢琴市场会回暖。苏浙沪的市场可能饱和了,但全国各地二三线城市的市场还亟待拓展。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重视艺术教育,不仅仅是孩子,还有成年人和老年人市场。”
眼下,如何熬过寒冬,杨恺有他的打算。处理掉积压的货,他打算将800平方米的仓库缩减,省下一笔房租。同时,在互联网上积极拓展销售渠道,把服务做得更好,靠口碑打开市场。“我相信,市场一定会回暖。到时候,我想把离开的员工再请回来。”
民乐、“冷门”西乐升温
钢琴销量下滑,是学琴的人变少了吗?
上海市音乐家协会秘书长乔嘉告诉记者,从上海音协的考级数据来看,钢琴考级人数的确在降。2023年比2022年下降近20%,比2021年下降近30%。但其他门类的考级人数这两年有所增加。对比2022年,2023年琵琶考级人数增加10%,声乐考级人数增加13%。“这说明,孩子们的选择更多了。”
作为“乐器之王”的钢琴,进入中国时间较早,许多人都产生了“钢琴情结”。上世纪90年代,钢琴家理查德·克莱德曼的中国巡演,让钢琴在国内成为一种潮流。随后,郎朗等明星钢琴家的出现,更是将“钢琴热”推向高潮。部分地区钢琴十级可在中考加分的政策,更让家长们前赴后继,直接催生钢琴培训、钢琴考级市场的繁荣。学琴的、教琴的、卖琴的越来越多。
2018年,艺术特长生中考加分政策取消,许多家长丧失了动力,引发钢琴“泡沫”的破裂。“我觉得,‘钢琴热’退烧,并非坏事。”乔嘉说,“以前,大多数家长都抱着急功近利的想法,为了考级证书、为了加分。一旦考完十级,许多琴童就再也不碰钢琴了。如今,学钢琴变成爱好,陶冶情操,回归音乐的本质。”
在“钢琴热”退烧的同时,乔嘉发现,学大提琴、竖琴、小号等相对“冷门”乐器的人数在增加。“因为钢琴是独奏乐器,平时表演的机会比较少。但上海有许多学生管弦乐团,学大提琴、小号等乐器,有机会进乐团,跟大家一起表演,学会相互聆听,彼此协作。”
此外,随着传统文化热的出现,民族乐器也相应“升温”。2021年、2022年,上海市音乐家协会古筝考级人数都比钢琴考级人数少。但2023年,古筝考级人数超过钢琴考级人数。
古筝老师、泉音琴行老板杨璐告诉记者,琴行的学生里,学钢琴的人数较往年下降约20%,但古筝、吉他等其他乐器并未受到明显影响,琴童和家长的热情都在。寒假来临,琴行的学生中,超过50%的学生都选择加课,从一周一次增加到一周两次。对比去年寒假,有明显回暖迹象。在杨璐的琴行里,学民族乐器的学生相比去年稳中有升。她曾遇到一位琴童,刚来琴行时想学钢琴,但因为钢琴占地大,家长有些犹豫。后来,孩子在琴行对古筝产生了兴趣,再三考虑后选择了古筝。
“一般在西洋乐器里,学钢琴的最多,在民族乐器里,学古筝的最多。而现在,我们琴行学古筝的学生超过学钢琴的人数。这跟近年来国风国潮的兴起以及中小学教育对传统文化的推崇有关。许多学校都有自己的民乐社团甚至民族乐团,孩子们接触得多,慢慢就产生了学习兴趣。”杨璐说。
杨璐的琴行不光招收孩子,也招收成年学生。在成人学生中,学吉他、尤克里里等乐器的人数比较多。除了年轻人,退休人群中,学习乐器的比例也持续上升。据统计,过去20年,上海市各所老年大学培训的老年钢琴学员已逾10万。他们中,有的从小接触钢琴,也有不少退休后才从一张白纸开始练琴。
“未来,老年人可能是乐器学习的增长点。”乔嘉说,“学乐器需要长期投入,退休之后,老年人有时间、有条件去学习一门乐器。钢琴、手风琴、萨克斯等都是热门选择。”
“钢琴热”退烧是件好事
李静是一位外企白领,她14岁的女儿已经学琴8年。这两年,她身边有不少同事和朋友的孩子放弃了钢琴。放弃学琴的原因之一,是学钢琴的成本过高。买钢琴、付钢琴老师的课时费,再加上买乐谱、唱片,参加考级和比赛,开销大。除此之外,更重要的是时间投入。“我一下班就要急着回家监督孩子练琴,年假都花在陪孩子参加各种活动和比赛上,生怕孩子掉队。”
另一个原因是,很多父母自己小时候想学琴,但苦于没有条件,所以把梦想加诸孩子身上。但很多孩子并不是真正喜欢钢琴,父母怎么逼都不行,容易激化家庭矛盾。
83岁的钢琴家殷承宗曾告诉记者,他时常“劝退”找他学琴的人。“许多家长觉得,小孩学琴是靠打出来、逼出来的,但这只会造就一批学音乐又恨音乐的孩子。”此外,许多人学琴的目的,是拿奖、是挣钱,太过功利。真正能成为职业演奏家,靠演奏养活自己的人凤毛麟角。既然大多数学琴的人当不了职业演奏家,那还要不要学钢琴呢?或者说,大多数人学钢琴,究竟是在学什么?
乔嘉认为,“钢琴热”退烧,可以让人们更多地思考学习音乐真正的意义,这不失为一件好事。“对于大多数学琴的人来说,更重要的,是在练琴过程中锻炼专注力、欣赏力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力,以及对美持续不断的追求。”
最近,还有一条关于学琴的新闻引发热议。“00后”华裔小提琴家朱蕾雅宣布,自己成为一名财务顾问。她说:“我想通过添加另一根弦来扩大我的视野。”
朱蕾雅3岁开始学小提琴,5岁参加英国爱乐乐团巡演,2021年曾与西蒙·拉特执棒的伦敦交响乐团合作。虽半路改行,但朱蕾雅认为,音乐赋予她许多珍贵的能力,比如纪律、清晰的思维、时间管理能力等。她认为,音乐可以提升人们的精神状态,改变生活。未来,她希望将金融与音乐两个兴趣点结合在一起。
看到朱蕾雅改行的消息,旅德钢琴家、上海音乐学院副教授解静娴觉得“勇气可嘉”。“面临人生选择时,要明白自己的优势,找准自己的方向。成为演奏家需要天赋、努力和机遇,缺一不可。”
解静娴看到琴童的转变,也看到父母的转变。“我们那一代人,一开始学钢琴大都是被父母逼出来的。哪怕孩子不愿意学,家长也很坚定,想方设法让孩子坚持。但今天‘80后’‘90后’父母更加尊重孩子的意愿,不再盲目攀比,更加理性,更多平常心。”
随着艺考生文化课分数线提高,报考专业音乐院校的考生面临更加激烈的竞争。解静娴说:“对于想走专业道路的琴童来说,提高文化修养十分重要。不仅要多练琴,还应多看书,涉猎文学、戏剧、绘画等不同艺术门类。对于学习钢琴但并不打算走专业道路的年轻人,解静娴希望他们能更多地享受音乐之美。“这些年,我看到很多有音乐天赋的人在其他专业领域取得成功。对于他们来说,之前苦练乐器的经历,并不是浪费,它给了一个人更广阔的视野、更丰富而细腻的内心世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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