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乡轶事

　　南谏君

　　四

　　　　历史就是一团团厚重而诱人的迷雾。

　　在那久远的谜团里，南家开始迅速流于庶民，县城平定堡的大院被收公了；闪电河流域的土地被划走了；房屋各易其主， 牛羊散落张王。再后来，高高的围墙也逐渐风雨飘摇，沉陷崩塌；唯有一截截断壁残垣， 似乎仍旧在大淖边，显现着那久远的历史图腾。

　　南家围子被改成小围子以后， 我已会骑在城墙的豁口处玩耍；在古老的墙土上找螺壳，在宽厚的墙头上画道道。而那时， 我生父一家已经搬迁张老倌。虽然前后村距离不远，可哥哥们惦记我时，还得小脚板步行一里多，再偷偷把捕到的一只画眉鸟，或是娘回祖籍 “沟道”，带回来的一捧榛子、一把果干儿，藏在哥俩口袋儿里，耐心地蹲在后来属于南家的，那两间 “爬蛋房”跟前， 等候他们早已给出人的六弟，快快推开那扇破门子，欢欢爬到那破墙上……

　　哥哥想弟弟是真想，弟弟见哥哥却多是懵懂。

　　他们为啥是我哥哥？是哥哥为啥却不在一家？

　　在那段苦难和眼泪浸泡的童年里， 幼小的我还不明世态炎凉，不懂血脉之情。 那时候，反而觉得和我最亲最近的，倒是前院崔家一个大姐姐。记得她高高的个子，大大的眼睛，笑笑的脸庞；抬手动脚处，又总是那么豁达、飘逸，那么温馨、率真。

　　她便是后来从大淖走出去的第一 “名人”崔建华。

　　崔姐对我及对南家的呵护记忆犹新。 在那个斗争年代，有谁会抚摸南家门楣？ 有谁肯亲近武装地主？崔姐会。崔姐会迈着长腿，哈着腰———那时候她的个子就很高很高了———然后钻进我家那低矮的 “爬蛋房”，去呵斥一伙拿着 “大字报”，正给养母贴灶门不让做饭，或糊被垛不让睡觉的红卫兵， 大手一挥：走吧！走吧！这里有我管啦！ 造反的泱泱而去，崔姐就过来安抚：大娘， 别搭理他们，都是一伙儿浑孩儿。再扭身喊过我去，掏出一颗 “甜菜糖”， 慢慢拨开那好看的糖纸，轻轻塞到我嘴里……

　　或许那就是最亲近的场景， 最温暖的画面吧。

　　那时，当我饱含感激， 一次次去抬头仰视崔姐时，又总是被她那高高的个子所震撼。多年之后，崔姐能走出大淖，走进县城， 最终跨省走到甘肃篮球队，自然也是她那高高个子的原因？

　　是，也不全是。关键还是崔姐自身努力奋斗的结果。

　　按大淖人说法： “是那女子太能跳腾哩！”崔姐十六、七岁时候，个子高得就像根旗杆，晃来荡去异常显眼，就连姐妹们结伴去串门儿，总见她已经低着头哈着腰， 不小心还要碰人家门头， 笑得姐妹们前仰后合。后来书念到初中，回村开始劳动,队上所有的农活家当都难称手。锄地时，锄把儿攥到末梢儿了，锄头才扔到脚底；割地时， 即使腰弯低成九十度，手刚刚抓住麦杆，屁股却撅得比麦子还高； 尤其地亩里担桶、 挑担子，一样的物件落到她肩上， 那扁担呀、 水桶、箩筐啥的，完全就不成个比例了；就像大马猴来了小人国， 那举动整个一出滑稽剧哩。为此，崔姐爹娘日夜犯愁，乡亲们也显出担忧：嘿嘿，你说崔家那女女呀，她， 她咋就长了那么高，那么高地个大高个子啊？！

　　崔姐也笑了。

　　崔姐直起腰儿，眯眼望着秋日下宽阔的大淖，望着大淖里那涌来荡去，闪闪烁烁的浪花儿，去摸动着头上的热汗时，自己也禁不住那么一笑。可笑过之后，却把割麦的镰刀往地上狠劲一丢，坚毅地咬着嘴角， 迈开大步往大队去了。

　　崔姐那么坚毅地迈开大步， 是狠下心来要去当女兵。

　　大队部设在淖北的魏华营。 那时还叫水泉大队。 书记王献成， 刘兴斋人， 宽腰板，平肩膀， 说话轻言慢语； 民兵连长孔祥起，张老倌人，当兵回村不到三年，一心想要个儿子，媳妇却连生仨闺女，还要再生第四个、第五个……； 看门的 “老马倌” 魏华营人，放了一辈子马群，最终还是从马背摔下致残，养在队部里看门守夜。崔姐说：王书记， 我是小围子崔建华，我想报名参军！书记笑笑，道：好，好，这事你去找民兵连长！崔姐扭头找见民兵连长，说：孔连长，我是小围子崔建华，我想报名参军！连长一愣：你说啥？———当———兵？你哪里听说要女兵哩？！崔姐又转身找书记，书记早把大碗茶放桌上， 端着膀儿晃荡出去了； “老马倌”瞅着崔姐眼里水汪汪， 就连忙给她往连长那儿使眼色，那意思是说：书记让你找他，你就找他！ 这后来呀，崔姐还真就粘住连长不放了！ 他回张老倌，她就跟去张老倌；他到大队部， 她就追到大队部。反正软磨硬泡，死活要参军。一直把个连长腻歪得实在没辙了，才答应和她一块骑马去县武装部找寻。

　　于是，乡亲们就看洋景儿似地， 一次次望着崔家女女骑着高头大马，后边跟着民兵连长，俩人款款奔走在大淖边的村路上。

　　后来据孔连长回忆： ……女兵最终还是没当成，原因是县里压根就没那名额。 人家光要小子，不要女子嘛，咱有甚地法子？ 可崔家那女女真是块粘糕哩， 不知咋想的呢，反过来又缠住了人家武装部，非要部长和她到地区军分区要指标！部长一时哭不得， 笑不得。可眼见大淖来的这个女子，天天旗杆样立在他办公室，部长也得想办法啊， 便一个电话打给糖厂厂长。当时糖厂是县里唯一 一家国营工厂， 专门收购甜菜疙瘩做白糖。厂长问：谁啊？这又是你家啥亲戚哩？ 部长说：这回啥亲戚也不是，闪电河水泉儿那边的。不记得咱一块儿去办那桩 “失枪案”了？没少在人家大淖小围子的热炕上， 吃那莜面锅饼子、鸡蛋、韭菜花汤啊……

　　于是，崔建华就这样先进了沽源糖厂。

　　糖厂毕竟县办国营工厂， 职工们除了收购甜菜，制作白糖以外，还组建着响当当的篮球队呢！有男队，有女队，常在周末和县机关、学校搞比赛。而比赛结果又总是男队赢，女队输，厂长就发狠重建女篮。 重建女篮时候，崔建华自然是首选一号。半年之后，糖厂女篮终于在县里叫响，转年又在地区拿名次。后来，随着糖厂女篮声名大震， 先是各县区纷纷派员取经，后来其它省份也来人学习，就在甘肃篮球队来沽源观摩后， 糖厂女篮的那个高高挑挑、英姿飒爽的中锋， 就像羊群里奔跑着一匹长颈鹿般，蓦然间火火地吸引了他们的眼球！继之，崔建华成为甘肃省篮球队员的新闻，竟然轰动了整个沽源，震颤着家乡大淖……

　　崔建华终于飞走了， 飞到了那陌生而遥远的甘肃。

　　从此，我也就很难再见到到邻居崔姐了，常常见到的唯有她不断寄给她家人的，那一双双特别白特别白的、各色各样的白彤彤的运动鞋，在她俩个弟弟的脚下，那么诱人地飘飞着，飘飞着……。直到多年以后，崔姐退役到张家口火车站，在开往石家庄的列车上当车长，才和她一样高挑的丈夫回村来；那天在小围子东边的坡坎上，帮着父母从生产队往回分山药，再次梦幻般摸起家乡那扁担，挑起家乡那箩筐时候，我随着她那不断晃动的高高的身影，竟然发现她呆呆地望了大淖很久，似乎在自言自语： 这么好一个淖， 这么大一片水域，她咋就成不了家乡一个发财致富的聚宝盆呢…… (上接3月9日四版，待续)